死期【斋藤*冲田】
咳咳的咳嗽声,从这间起居室里断断续续遮遮掩掩地响起。新选组一番队队长冲田总司,咳嗽得不能自己。
实在难受得抑制不住地涕泪横流了,他已经无法单纯用枯瘦如柴的手捂住嘴,不得不爬到脱下来的衣物堆里,摸出怀纸来擦拭口鼻嘴角。
斋藤一端着药拉开纸门的时候,他已经爬回了被窝里。还尽量整理好散乱的长发。只是眼角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泪痕。
斋藤托起他的后颈,喂他吃药。越发瘦骨嶙峋的手感,膈着三队队长那骨节粗嚟的手掌。
喝完药,冲田又喝了一口他端来的茶水。这才拨开额前的乱发,尽量头脸整齐地躺回被窝里。
他一直是留着月代发型的,尤其是到了京都以后。只是从和斋藤好上以后开始,他不再留月代了,自然也不会留回男童的刘海。而是折中留了最近很流行的总发。
队里倒也有人留刘海,去岁冬天死去的加纳总三郎,便是若众少年之一。
而近藤土方自从跟随浪士组上洛以后,也开始跟随潮流留总发。随着西方思潮的涌入,很多行为方式的变化,也变得日新月异起来。
说起来,剃月代本就是战国时期,战乱频发时,为了应付常有的突发状况而产生得发型。到了太平盛世的江户时代,与其说是生活所需,到不如说是成了身份象征被保留下来。
而西洋人留短发却定期打理胡须的生活着装习惯,其实给日常生活带来很大的方便和卫生整洁,是很有实际意义的。而打理月代本就花费时间。对于事务繁忙的新选组来说,与其追求那些虚头巴脑的仪式,他们倒是很乐意在无关根本的地方跟随西方的先进实用习惯。
其实,说到底,新选组本身的组织结构,就不是传统日本所有的。而是土方岁三根据西方军队编制,所独创的一种形制。
形式和内容,这是新选组最大的矛盾之处,也是这世上所有事物常有的自相矛盾处。
就像冲田总司口口声声说着讨厌众道,也对女性笑而不提一样。
他私下,却和同僚斋藤好上了。
至于他俩是怎么好上的?无非是顺其自然,顺手推舟的常见戏码。
在岛源,或者在其他料亭喝酒。酒过三巡,喝得客人纷纷离席,东倒西歪,只剩下他二人醉酒上头。
醒来便是一番荒唐情景而已。
头痛欲裂的次日清晨,自然是最错愕和尴尬的时候。这种乱糟糟的情况下,还伴着宿醉的口臭和头痛欲裂,让沉默寡言的斋藤一都骂骂咧咧起来。
哪知,那家伙却噗嗤一笑,像个整整傻乎乎的孩子那样:
“哎呀,真是太吓人了,怎么会这样?”
他像个少女一样捧着自己的脸。
“阿一不会想让别人知道这回事吧?”
斋藤的头几乎当场炸开:
“你这家伙……是气疯了吗?”
还没穿好兜裆布,只胡乱披好浴衣的冲田却爬到他的脚边,像只眼睛水汪汪的小狗一样,抬头仰面,乞怜他的垂爱:
“可是,我忽然就喜欢上阿一了,怎么办?”
就这样,二人鬼使神差确立了这种关系。并且心照不宣地二人世界起来。
新选组里自然没有其他人知道,至少,他们觉得没有第三人知道。
即使在一起了,他二人枕畔缠绵之际,也没有更多的悱恻之语。更没有问过对方选择自己为伴的理由是什么?更不必提爱不爱这种肉麻的问题了。
斋藤自己在京都有固定相好的女人。他并不确定冲田有没有。也无从知晓,除他以外,冲田有没有其他相好的男人。
男风在新选组一度是禁色,池田屋事件后风起而禁过一次。而加纳事件,则是更为严厉的一次禁止不宣。
斋藤想,他俩这算顶风作案。
可那又如何,局中法度里,并没有一条明文禁止众道。
可是狡猾如土方,早就在五条法度的最后一条,以“不得违反武士道”,作为所有明文规则以外的最终解释。
究竟什么才算是新选组的武士道?近藤和土方说了才算。
不,应该说,只有土方岁三说了才算。
斋藤把喝过药的同僚兼相好,放在枕头上,又替他塞好被角。
少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,像小孩子一样糯糯地说:
“阿一……真好啊……”
斋藤最受不了,也最受用他这副毫不作作的孩子气模样,用手指轻轻在他脑门弹了一下,并且送出一个疼爱宠物一般的微笑:
也许,自己选择保持这种关系,啃窝边草的理由,是渴望在这极端压抑恐怖的组织里,以更为亲密的方式依偎取暖吧。
新选组是以乡党意识为纽带建立起来的组织,其核心,是天然理心流的四人团队。即使如斋藤一,永仓新八,原田左之助,以及本属北辰一刀流的山南敬助和藤堂平助,也是天然理心流早在江户道场时便加入的食客。
也一样被排除在了权力核心之外。
可是,即使处于权力核心,也有主从之别。
井上源三郎虽为资历最深的师兄,奈何剑法差人望薄,能担任养老队六队的队长,已经是他福禄的尽头了。
而对于一手掌控新选组大小事务的土方,和作为场面人物需要直接和幕府高层对外沟通的近藤。
所谓“掌握新选组最为精锐的一队”的冲田总司,说白了,不过是个打手,走狗头领一般的角色。
无论冲田本人多么和颜悦色,平易近人。队中始终会有不少人在心里存有这种想法。
而同样作为新选组开创元老,但是又游离在权力核心之外的斋藤一。在看到和土方角逐权力而失败,愤而出走切腹的山南的下场以后。
沉默的他,默默接受了担任土方暗兵的职务,成为了一个暗杀者。
从实质上来说,他和冲田的位置是相同的:
都是杀人的走狗,受人操控的傀儡
只不过,一个在明,一个在暗而已。
自从池田屋以后,冲田累极发病吐血,他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多,出勤的时刻越来越少。以至于在床第之间,斋藤对他的求索,也越发地少而克制了。
他二人之间,得以长长久久,还得赖于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:
无论如何的缠绵悱恻,都绝口不提队里的任何事,任何人。
斋藤倒头就睡,他一结束就累到不行。也像是把自己的恐惧阴翳,借着掏空泄干了一般,这才得以安然入眠。
冲田则侧卧在枕头上小声喘气,因病,他的体力越发不支。连队务,都大部分由永仓和斋藤分担了去。
等休息了一会儿,斋藤又担任起亲密爱人的工作。他爬起来,用毛巾拧了热水,给冲田擦脸擦身,还要端水给他喝。
斋藤觉得,以后他若娶了老婆,伺候妻子,绝不可能如此周到。
如果,他还能活着,命够长,长到能够娶老婆的话。
斋藤一有一项奇怪而恐怖的技能:
看到他人的死期
只是,他人的死期,只有在逐渐临近时,才会逐渐清晰起来。而且无论做什么,一个人浮现出来的死期,都不会改变
至于他自己的死期,他自己却看不到
最近,冲田总司头顶那排模糊的数字,也在慢慢浮现
在新选组,死亡,是随时笼罩的事情。斋藤早就见惯无数次死亡如斯降临
可他,还是无法接受逐渐看清冲田的死期……
冲田擦了身,去了汗,喝过茶,又昏昏入睡了。
他的睡颜像孩子一样。鼻尖微翘,下巴尖尖,薄红的嘴唇,像枝头熟透的李子一样,透出水润的光泽。
只是,如今随着肺痨日重,这花瓣一样的嘴唇,也枯萎凋零,失去了颜色芬芳。
队里还有一个有着这花瓣一样嘴唇的,是已经死去的加纳总三郎。他入队时才十八岁,留着刘海,眼尾上扬的单眼皮,透露出这千年古都本身就具有的风雅而诱惑之气。
这个出身京都富商家,韶华正当年的美少年,也在十八之龄,被永远定格了。
他至死,都留着刘海。
加纳,据说是和爱人田代殉情而死。也有说是田代出于嫉妒,杀了加纳后自杀的。
无从知晓
若是暗杀之类的事,多半交给他负责。可是此事若真,土方却没有交托他办?
直到,冲田主动地,亲口对他说出真相。
“我刚才做梦,你猜我梦到谁了?”
他悠悠转醒,梦呓一般开口呢喃。斋藤爱抚他如小猫。
“我不擅长猜谜,你说吧。”
“我梦到加纳了……”
“?”
“大约,是因为我杀了他的缘故吧……”
斋藤摩挲他额头的手指,停了下来。
“其实,我们砍过的人那么多,为什么独独记得他一个?我想,是因为我心里对他放不下吗?”
那么,其实,就像队里的其他人一样,你也爱加纳吗?
斋藤本想这么问。可他是个称职的情人,又足够沉默。所以,他还是没有问出口。
冲田像婴儿一样,慵懒地翻了个身。俯趴在榻榻米上。让垂落的头发,像刘海那样挡住了眼睛:
“土方还曾经特地跑来问我,加纳和田代的剑法,谁更强一些。”
“当时,我忙不迭地告诉他:男人和男人之间纠缠不清,我可搞不来。”
听了这话,斋藤一反常态哈哈大笑起来。他用脚趾去搔冲田的臀间,笑得冲田咯咯笑起来,在榻榻米上打起了滚。又和斋藤纠缠到一起,卷进被子里,再度翻腾起来。
等他俩气喘吁吁掀开被子,并排安静地躺好时。二人倒又因为疲累冷静了些,也似乎忘却了方才突然的话题。
这次,石破天惊的是斋藤
“其实,我和加纳好过……”
冲田仰面朝天眨眨眼睛,并没有其他反应。
在斋藤那句“但是其实我只和他好过一回”那句话说完以前,冲田已经装着生气的样子来拉扯他嘴角了:
伴侣之间,如果连基本的一点点醋意都没有,那可真是太无味,太可怕了
冲田其实是个很聪明敏感的人,也很会伪装。以至于土方的小姓,一个叫市村铁之助的京都少年,既怵他,又把他当做母亲一样地依恋
可这“充满母性”的冲田总司,其实是在自幼失去母亲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……
冲田总司房良,九岁入门试卫馆。十二岁之龄击败成名剑客。
若非如此天赋异禀,他跟随近藤土方来到京都,以幼弟的身份,是否会混得连井上都不如呢?
冲田丧失父亲,是在近藤土方的手里长大的。
若说他具有母性的话。那么相对于粗犷的近藤,如姐如母一般细心呵护他的母亲一般的角色,必定由土方来扮演了。
只是,到了京都,成立了新选组,在肃清芹泽党独掌实权以外
男妈妈土方,又扮演起了另一种角色:
魔鬼副长土方岁三
这甚至使得,他和自幼的发小近藤,都有了不能事事宣之于口的隔阂
更何况,小不点儿似的冲田了
可即便多有违逆,到终局大事时,冲田总司依然会放下芥蒂,挡在近藤土方身前,来捍卫新选组
这是后来才加入的斋藤,理所当然会做不到的事情……
所以,斋藤相信,冲田杀加纳,必定有他的理由。这种肃清,也许来自于近藤土方的授意
但是,有时候并不完全是……
一旦成为壬生狼,那种令人发指的对血的本能渴望,就会时不时弥漫全身。
小姓市村铁之助就曾亲眼目睹,如慈母一般的冲田,在他面前,以路人装扮,毫不犹豫杀掉一个撞破他身份的浪人。
只因为怕打草惊蛇。
他们都是狼,手上背负的人命和血债都太多。該忘记的,还是忘记的好。
所以他没有问为什么杀掉加纳的原因,更没有问那件掀起腥风血雨事件的前因后果。
而冲田也没有对他和加纳的关系刨根问底。只装着吃醋地问了一句:
“他和我,谁更好?”
斋藤只是把他抱进怀里,搂得更紧些:
“他已经是个死人了,你为啥要拿自己和死人比?”
冲田似睡似醒一般地呓语着:
“我们都会死的,这一点,阿一,你不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吗?”
只争朝夕的人啊,活在这今朝不知明日事的乱世。便只取今日之温存,无问其他吧?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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